财新专栏|区块链会带来改变世界的革命吗

2018年已经过去大半，过去两年，笔者一直推荐将英国首席科学顾问报告（以下简称《报告》应当成为区块链入门的经典，现在看来还是如此。

《报告》有非常成功之处，主要是以下两点：一是它仍然是对区块链最重要的介绍，没有之一，内容非常基础，但思想却非常大胆；二是它引入了很多新的术语和技术，如监管科技（RegTech）等等。

虽然它没有预测到下面的事情：一是英国央行宣布并且后来取消了它的CBDC（央行数字货币）计划；二是加密货币在2017年到2018年间经历一个180度大拐弯，数字代币价格先在2017年飙升，随后又在2018年暴跌；三是区块链可以是有国籍的，成为“主权区块链”，一项技术居然还有国籍，这是一个新概念；四是区块链可以发展成区块链互联网，即下一代互联网，并且价值网和监管网并存，这可能推动世界科技向前发展。

2017年到2018年，与数字代币的大跌相比，区块链在世界上的地位却还是直线上升。今天，各所大学都在开展对区块链技术的研究。笔者几天前去清华大学，发现仅清华就有超过10个大的团队在研究区块链，包括尚在“密室”的研究团队，由清华顶尖技术高手组建而成，外面对此并不了解，也许某天清华会有新的区块链技术横空出世。这与2015年相比，情况大为不同，那时，几乎没有什么人研究区块链，大学和科研院所不但不参与，许多人甚至嗤之以鼻。

但到了2018年，不但没有看到国外失败的笑话，反而看到世界资本市场因为区块链而改变，美国、俄罗斯（本来是最反对区块链的国家）、还有许多小国纷纷重视区块链， 世界大银行受区块链震动（从完全反对到后来承认），IBM公司和其他公司联合发行数字法币（并且获得美国政府事业单位支持），国际货币基金（IMF）态度大变，谷歌等“传统”科技大公司公开表示以前小看了区块链，现在必须加快步伐赶上，中国各地都在开发区块链产业，各大学也在研究区块链。这在2015年和2016年是根本不能想像的。今天，在中国，很多地方正在启动各自的区块链项目。

如果要问，《报告》最重要的信息是什么？那就是区块链“从上到下，万业可用”，这代表区块链可以进入各行各业，从最高层到最底层都可应用。区块链带来的变化也不仅局限在金融行业，还可改变法律、影响社会，可以说人类社会和生活的方方面面都会受到影响。正如《华尔街日报》所说，区块链是人类500年来的最大金融科技创新，500年前中国还在明朝。英国央行称之为324年来的第一次法币大改革（备注：英国央行是世界第一个央行，1694年成立，即区块链代表着自英国央行成立以来的第一次法币大改革）。金融包括法币都是国家的根本。英国首席科学顾问在《报告》中则把区块链的革命扩展到各行各业（包括政务、民生、国防和医疗），不再只是金融领域，影响更加广大深远。

2016年1月，《报告》刚刚发布时，收获的不是世界的掌声，而是骂声一片。两周之内，国内外舆论都在批评英国首席科学顾问， 认为他们出的报告闹了个大笑话。而且批评的用词尖酸刻薄，例如“他们根本不懂区块链”，“去中心化就是要去你们这些不懂区块链的中心单位”，“再好好学习，你们还在幼稚园”等等。但之后有人写了篇短文，质问批评的人：“你们读了《报告》没有？”《报告》其实对区块链的态度是正面的，并且认为区块链会“带来改变世界的革命”。

《报告》出自英国首席科学顾问，这是英国政府最高的科学单位，因此《报告》代表英国政府官方的立场。这是历史上第一个政府出的区块链白皮书，对区块链采取是正面的态度。即使放到今天来看，《报告》里的很多信息仍然惊人。

为什么说《报告》信息惊人？举两个例子，比如，《报告》提到以后法律执行会由计算机自动执行，而法律执行的改变会带来社会行为的变化。再比如说，《报告》提到新监管框架，这代表政府治理或公司管理方法的改变：将通过一个科学、公开、公平的技术治理框架实施监管，和现在的人治管理完全不同。制度还可能因区块链的到来而改变，不同的制度带来不同管理，不管是政府还是公司，其管理方式和流程都会因区块链而发生改变。

新监管框架也代表组织架构的改变，在新监管框架下，可以大幅减少监管人员的数量，从而将这部分人力释放出来。这是多家国外金融机构于2015年初提出的新思想，机构内部使用区块链，是成本大幅降低，利润大幅增加的原因。在新监管框架下，因为区块链有共识机制，在机构内部，各个部门都不可能藏私舞弊，不让其它部门知晓。同样，在机构外部，多家机构可用区块链相互监管，也可由政府监管单位可用区块链对机构监管。同样，股东可用区块链监管董事会，董事会可用区块链来监管公司管理人员。这些都是区块链带来的新监管红利。在新监管环境下，猫腻的事情不论在哪里都很难发生。

以上仅是从《报告》里摘录的两点内容，《报告》中其他内容同样惊人，读者可以自己去发现。这就是笔者过去一直推荐这篇报告作为区块链入门经典读物的原因。

不过两年多来这个领域还是发生了很多新变化，因此笔者对2016年就此发表的评论文章进行了修订，以下是修订版本。

1. 背景

当今许多金融机构及社会组织对区块链技术的应用充满期待。2016年1月，英国首席科学顾问（UK Chief Scientific Adviser）在代表英国官方的立场发表的《报告》中明确指出：将区块链列入英国国家战略部署，并在金融、能源等领域进行推广应用，其中阐述了如下观点。

使得分布式账本技术产生的算法是一种强大的、可谓颠覆性的创新，有机会变革公共和私营服务的实现方式，并通过广泛的应用提高生产力。

建议 1：建立部长级的机制，确保政府能够提供实施分布式账本技术的愿景、领导力及平台并建立政府内部区块链技术平台。报告再次重申：“政府数字服务”部门（Government Digital Service）应作为分布式账本的用户在政府内负责相关工作，而DCMS数字经济基地（DCMS Digital Economy Unit）应作为分布式账本技术的实施者在政府内负责相关工作。“政府数字服务”部门和DCMS数字经济基地应根据这份报告和其他部门已开展的早期活动，建立一个有预见性的路线图及相应的支持纲要计划，力求尽快实现。

建议 2： 英国研究机构强调应当加强对基础研究的投资，以保证分布式账本的安全性、可扩展性并提供其内容的正确性证明。因而所使用的区块链技术必须高性能、低延迟以及高效节能。

建议 3： 英国政府应该支持地方政府，“建立分布式账本的演示系统”，以便建立起测试这项技术所需的基础结构，哪怕是在最小的政府层面。

建议 4： 英国政府需要进一步考虑如何建立“分布式账本技术的监管框架。”书中强调，监管需要根据技术实施和应用的新情况与时俱进。

建议 5： 政府需要与学术界和产业界合作，确保针对“分布式账本及其内容的完整性、安全性和隐私保护”建立可参考的标准。这些标准需要在监管规则和软件代码中同时反映出来。

建议 6： 政府需要与学术界和产业界共同努力，确保为个人和机构设立最高效实用的身份认证和校验协议，并与国际标准化组织合作。

建议 7：了解分布式账本技术的真正潜力不仅需要研究，还要将它用于真实应用中。 政府应该实施分布式账本技术的测试案例，以在公共部门内部获取技术适用性的第一手资料。

建议 8：除了从上到下的管理和协调外， 政府内部也需要建立和完善相应的能力和技能。建议成立一个跨政府的利益共同体，将各种分析和制定政策的团体都结合起来，用于创建和发展潜在的使用案例，并在行政部门内创建一个相应的技术和知识体系。

八十七页《报告》，从国家战略规划层次、区块链应用广度以及应用深度三个层次进行了详细阐述。具体来说，将区块链列为一项重要的国家战略，由部长牵头实施，充分凸显了区块链重要的战略价值，不仅如此，《报告》中展示了区块链在各个行业的具体应用，包括金融、交通、能源、教育、保险、养老、公益、建筑等各个领域，几乎涉及各行各业，涵盖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其参与主体的广度不容小觑，从最高的政府单位一直到社团组织，包括各种类型的社团法人和财团法人，毫不夸张的说，甚至每个公民都可能参与进来，成为其中的一份子。

《报告》中多次强调，这项技术的应用一定会给英国的经济社会带来颠覆性的改变，英国为推广该国家战略，制定了详细的战略实施规划，从以下十个角度入手。

成本投入：英国政府会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来推进策略的进行和完成。

目标明确：确定一个长期的国家利益，包括国内利益和国际利益。

风险评估：全面考虑各种选择和可能性，预测潜在的风险和国家政策的设计。

政策评估：全面考虑所采用的战略选择和可能的局限性。

资源投入：全面考虑可能用来完成国家战略的资源。

人员遴选：邀请最适合的政府人员来完成该国家战略。

智囊招募：从全国寻找最杰出的业界人才来协助完成该战略。

方案可行：设计一整套体系化的方案来保证国家战略的实施。

事后监督：设计一套完整的审计、监管方案，对审计、评估战略和可能的严峻挑战进行说明，并匹配一套完善的问责制度。

事后问责：英国国会监督来确保项目问责制度的实现。

区块链技术作为国家战略，必须加快该技术的研发。因此，笔者于2016 年3月31日率领由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北京科技大学、国内各金融科技公司以及国外金融技术专家组成的团队前往英国，专程拜访英国首席科学顾问Martin Glasspool，并介绍了北航链的开发情况。

2. 访问英国首席科学顾问

2.0 前言

2015年3月，英国首席科学顾问完成并发布《金融科技的未来》白皮书，白皮书公开后引起政府部门的高度重视，2015年年底，英国政府召集专家开始撰写区块链国家战略报告。

在此过程中，英国首席科学顾问的主要工作是将已被认同的科技成果转化成相应的政府政策，从而促进经济发展。这里的科技必须满足两个重要条件：一是具有可验证性；二是确定可促进英国经济发展，且能有效实施。

2016年3月 Martin Glasspool和蔡维德教授

2.1《报告》撰写过程

Glasspool详细讲述了《报告》的编写过程。白皮书由来自政府、高校、银行和企业的16位专家撰写，13位专家审稿通过，历时4个月完成。

他在《报告》中指出，区块链技术的研究将由两位英国部长——内阁部长及财政部主计长（MP-Minister for the Cabinet Office and Paymaster General）Matthew Hancock议员阁下以及主管文化及数字经济的国务大臣（MP-Minister of State for Culture and The Digital Economy）ED Vaizey 主导，值得关注的是，这两位部长为《报告》撰写了前言部分。

参与撰写的16位专家均来自英国的主流团体，如英国中央银行（Bank of England）、英国商业银行（Barclays Bank）、英国学术界（Oxford University， 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 Imperial College London）、英国产业界（Chainalysis）。他们的立场不同于传统的比特币社区。英国央行早在2014年就发布了其数字货币的白皮书。英国财政部于2015年也面向各界征求对数字货币的看法。而此次发布的《报告》充分表达了英国央行和英国财政部对于区块链技术的发展构想。

2.2《报告》应用场景

Glasspool提及了几个重要的区块链的应用场景：

一是国际援助 （International Aid）监管；

二是对电力、水力等关键基础设施的保护；

三是税收行为监控，利用区块链技术来防止偷税漏税的行为；

四是社会福利发放，受助者的福利花费将在政府的监管之下。

他提到，区块链技术使所有信息可追踪，这种特征使区块链非常适用于地产管理、商业合同等商业行为。甚至可以预见，未来多数商业合同都可用区块链来实现。

《报告》的出发点是推广区块链技术的应用，而非推广比特币。其应用场景需要高吞吐性、低延迟性以及高隐私保护的区块链，比特币下的区块链并不能满足这些实际需求。从《报告》关于区块链未来多样化的看法中可以认识到：区块链技术属于科技的范畴，绝非仅限于数字货币这个狭隘领域。

比较有趣的是，Glasspool认为，区块链的应用可以大幅减少对纸张的需求。

总体而言，区块链技术可以大幅减少对中央系统的依赖，区块链系统可由多个中心来共同维护，如果一个中心失效，其他中心的备份数据同样可以提供服务。值得关注的是，英国对于区块链在保险业的应用已经日臻完善，且将其用到了钻石追踪领域，笔者曾于以前提出了类似观点。

2.3 白皮书实现方案

就白皮书提及的区块链技术的实现，Glasspool做如下表示，首先，整个项目将由两位英国部长来主导，他们制定政策，确保“产学研一体化应用”；其次，将向英国高校提供资金用于区块链技术的研究；最后，在社会上组建区块链兴趣组织（Community of Interest），对区块链应用感兴趣的成员可用区块链开展小型实验。不应畏惧区块链实验可能的失败，因为失败所带来的反思的收益要远远大于失败本身，且小范围的失败并不会带来很大的影响。

2.4 未来预测

Glasspool对区块链的未来提出两个重要观点。一是区块链未来将出现多样化的特征。随着区块链的发展，将会出现各式各样的区块链，每种区块链依据各自属性为不同的应用提供服务；二是区块链技术的推广和应用应当具备完备的标准和完善的监督监管机制。

笔者认为上述观点有一定的合理性，并在此基础上提出如下看法。

一是上述观点不同于传统的区块链万能论。例如，银行清算、结算、支付及公证可使用比特币的区块链技术，但在区块链技术没有完善之前，这并非最佳选择；

二是一个行业会有一个或者多个区块链标准，而且每个行业区块链的标准都不相同。

三是英国举全国之力来支持区块链技术发展，认为区块链技术可能影响各个领域。从国家到地方政府都在试验并推行区块链技术，笔者认为这会构成并改变未来英国数字社会的信用机制的基础。

四是国土不大的英国就出现了量级区块链系统，并且其应用价值已经充分凸显。值得关注的是，这些区块链系统必须满足高性能、低延迟、极强的隐私保护及低能耗的要求，通过国际合作开发区块链技术，似乎更能满足这些要求，加速市场的形成和完善。

五是当前区块链具体的应用场景不宜固化，涉及公信力的领域均可采纳此技术，以慈善行业为例，可用区块链技术对慈善行为进行监督，而其他行业最好仍以问题为导向。

英国首席科学顾问在报告中提出了八个值得关注的核心论点，笔者结合其说明如下。

一是区块链技术来源于作为加密货币的比特币。由于比特币加剧了非政府主义思想的蔓延，尤其是其开发的“暗网模式”已经成为犯罪分子从事非法交易的温床。加密货币引起政府及金融机构的高度关注，为了避免利益被迅速崛起的加密货币所侵占，纷纷加速数字货币的研发。互联网的飞速发展，使得人们容易预见实体账本将会被虚拟化账本取代，笔者认为区块链将成为实现这一目的的加速器。

二是当前在区块链领域对许多专有名词的内涵和外延并未形成共识，由于讨论的语境不同，容易使人们陷入自说自话的境地。Simon Taylor在《报告》最后一部分对目前一些模糊的专业术语给出了定义。如分布式（distributed）的概念，很多人认为分布式概念是去中心化的，其实这种理解并不完全正确，真正分布式的含义是根据现实情况（例如商业需求等）及时调整的，一个分布式的账本可能是公有的，也可能是私有的。当然公私区块链的区分，也取决于节点的数量，究竟是无限的还是只有被允许的节点参与投票。

三是虽然有巨大的前景应用价值，但不得不承认目前区块链技术尚不成熟，一些相关技术并未得到充分开发，尤其在隐私保护、安全性能及可扩展性上，作为区块链技术核心的智能合约、数字签名并未得到充分的开发。尽管技术发展并不完备，但决不可因噎废食，应把握住稍纵即逝的发展契机，真正实现区块链技术的突破。

四是为了确保区块链技术的可扩展性，应当重视技术与现实的对接，区块链的广泛应用将可实现代码即法律，法律和区块链技术的结合，必将打造全新的数字社会格局。在传统的现实社会，法律往往通过合同来约束合同双方的行为，或通过判决来确定双方权利义务，合同需依照合同法拟定，判决的执行也需要有明确的法律依据。在未来可预期的数字社会中，传统的合同内容或是判决权利义务的实现，可能发生改变。可将纸质合同内容代码化，通过之前设定好的算法架构即可实现权利义务内容。当法律和技术代码混合实现监管，其功能将变得更加强大，英国政府异常重视技术上的问题，提出如果将法律条文经由智能合约变为可执行的代码，其功能将是颠覆性的。当然要重视技术的安全性和可信赖性，保证代码所执行的符合法律要求，同时分布式执行的区块链应当有政府和相关监管部门参与，充分保证其可执行性、正确性以及系统及算法的绝对安全。这种新型的法律机制，并非是对现实生活中的法律的替代，而是对其的辅助，二者相辅相成。这背后所蕴含的监管逻辑，即技术代码可用于确保遵从法律规则，降低合规性方面的成本，可作为增强监管所用技术的应用案例，也是金融领域一项全新的技术，即监管科技（RegTech）。

五是区块链技术的广泛应用，必将加速数字社会（Digital Society）的到来，势必引发政府管理形态和社会公信力变革，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要求政府开放产业管理政策，为区块链技术的发展提供宽松的政策环境，充分保证参与主体的多元化，政府工作人员应更多关注这项技术的发展，但其发展模式绝不能走政府主导、公司引导的老路。而应强调全民参与，进一步加强社会合作和高校支持。政府应加强幕后支持作用，多让市场这只无形的手推动区块链技术的进步。当然政府不能完全放任不管，一个稳定可预期的监管模型仍然很有必要。

六是各行各业都可以应用区块链，包括食品、金融服务、能源、制药、健康、航空航天、IT、通讯、运输、农业、石油以及天然气等多个行业和领域，向上涉及国家战略政府关键基础设施保护，向下关乎老百姓福利的退休计划的记录追踪以及税收行为，区块链技术的多元化应用值得期待和关注。

蔡维德（Wei-Tek Tsai）现任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国家“千人计划”特聘教授。姜晓芳为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博士生，注释略